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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年6月16日是光明日报65岁的生日。很巧的是,光明日报有一位资深的老编辑,也在6月16日这天出生,只不过他今年已是96岁的高龄。他的名字叫黎丁,是一位难得的好编辑。
黎丁同志是光明日报《东风》副刊的“开刊元老”之一,数十年如一日,勤奋地耕耘这块文艺园地,直到1983年退休。
2011年黎丁在光明日报文艺部为其举办的93岁生日会上。谌强摄
1991年10月,黎丁(后右)与夏衍(前左)、黄宗英(前右)、罗孚(后左)。资料图片
20世纪60年代初,我由学校分配到光明日报文艺部,在黎丁身边工作,便深深地感受到他身上有一种对作者极端负责任的精神。
黎丁桌上放着一个简陋的笔记本,每天所约的、收到的稿子,他都会逐篇记在上面,从不遗漏,然后把稿子分别送部主任或有关编辑处理。过不了几天,他就像关心自己的稿子那样去询问负责人,是准备用还是不会用。如果不用,他会立即要过来,及时退回去,很少有在卷宗里压上好几天的。
如果稿子准备用而又需待以时日,怕作者等得着急,黎丁会及时把情况函告作者。凡他经手的稿子,一旦排出小样,他会立刻把小样寄给作者阅改,并附信请作者尽快寄回。有的作者并不要求看小样,而文章又不会很快刊登,他还是会把小样寄去,以宽慰作者的心。
有少数黎丁约来的文章,排出了小样,拼上了大样,最后被“枪毙”了,他就做好善后工作:找来小样,或从大样上剪下文章,寄给作者,附信表示歉意。在他的工作中,不知经手过多少篇稿子,但从来没有发生过把作者稿子丢失的事,让作者稿子石沉海底、音讯全无的事。碰到这样牢靠的编辑,谁不愿意把稿子寄给他呢?
黎丁平时很少“坐”办公室,他大部分时间是在外面活动,访问各界名家,谈天说地,组约稿件。别看他瘦骨嶙峋,腿却特别勤快。他的脑子里有一张名家联络图。今天到甲处取稿,顺便也到附近乙家拜访,不一定约稿,联络联络感情。
黎丁四出活动,靠的是一张汽车月票、两条腿,几乎没有坐过报社的小汽车。他的时间是很难分上下班。平时不说,每年春节,挨家挨户去给《东风》的老作者、老朋友拜年,从初一拜到初三,连拜几十家。这是多么宝贵的感情投资!但它又是无私而纯洁的。
平时勤烧香,临时就无须抱佛脚。每当逢年过节,《东风》急盼名家好稿,主编不必着急,只要想好人选,让黎丁打几个电话,好稿会如期送到编辑部。可以毫不夸张地说,没有黎丁约不到的稿子。
黎丁用数十年心血编织的作者联络网是惊人的,作家、艺术家、诗人、画家、科学家、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、政协副主席、将军、工人诗人、中学教员……无不在他的联络之中。记得他在“文革”受审查时,军宣队要他交代各种“黑”关系,他认真地和审查者开了个玩笑,交代了近百名“反动权威”“三名三高”人物,着实让军宣队吓了一跳,又不知从何处下手。
“文革”前,在《东风》这桌文化宴席上,“名厨”创造的“佳肴”达到了精彩纷呈的地步:郭沫若、田汉、邓拓的诗,
吴伯箫、杜埃、季羡林的散文;吴晗、邓拓、秦牧、关锋的杂文;华君武的讽刺漫画,米谷的国际漫画;何香凝、李可染、李苦禅、陈半丁、关山月、黎雄才、黄胃等人的国画,黄新波、荒烟、王琦、古元、刘岘、晁楣的木刻;臧克家的诗评,孟超的剧评;蔡若虹、郁风的画评;四大名旦的谈艺录……轮流端上席来,真是脍炙人口,令人经久不忘。其中一半以上都是黎丁用一颗虔诚的心请来的。
黎丁和不少老作家在长期的合作中建立了深厚的友谊。广东作家秦牧每次来北京,必打电话找黎丁,黎丁必去饭店看他。秦牧发表在《光明日报》上的散文佳作,如《榕树的美髯》等,都是黎丁约来的。
一次,秦牧来京不久,广东来电话急召他回去。不想他旅差费不多,又有些意外的开销,口袋里的钱连买火车票都不够了。他就和黎丁商量,可否向报社预支稿费。黎丁向部主任报告后,找财务科商量,得到的答复是“无此先例”。
黎丁可以就这样告诉秦牧,但是他不愿意让秦牧失望,立刻把家里存折上的全部存款一百多元借给了他,秦牧颇为感动。一个作家面对如此乐于助人的编辑,能不为他赶稿吗?!
最让我们这些青年编辑难忘的,是黎丁与郭沫若的友谊。本来,郭沫若并不认识黎丁,只是在以后多年的交往中建立和加深了友谊。
20世纪60年代,《光明日报》进行《兰亭序》讨论,郭沫若为写文章,开了一大堆书目,要黎丁帮着借。他不辞辛劳,到北京图书馆捧回了一大摞书,把每本书中与兰亭序有关的段落,用毛笔大字抄下来,陆续呈给郭沫若。
写完文章后,郭沫若把这些手抄材料还给黎丁,并在一张纸上大字书写:“谢谢你 黎丁同志
郭沫若”。后来,黎丁把这些手抄资料装订成厚厚两大本。读者在欣赏郭沫若的雄辩文章时,有谁会知道其中有黎丁的心血呢?但他觉得为作者做这些事理所当然,从未向别人炫耀。
有一次,黎丁陪郭沫若到琉璃厂旧书店寻找资料,归途中,郭沫若要看一份黎丁放在家里的资料。当他们所乘的轿车抵达人民大会堂西侧时,黎丁让司机停车,说胡同里不便行车,他走回家去取来。
当时,黎丁住在石碑胡同花园大院两间简陋的平房,不好意思让郭沫若看。岂知,郭沫若悄悄让司机开车尾随而至。当黎丁在书柜里寻找资料时,郭沫若和夫人于立群以及秘书、警卫员一起踏进室内。斗室难容如此多的客人,黎丁有些尴尬。郭沫若环顾了一会儿他的屋子就离开了。
此行之前,郭沫若夫妇曾送给黎丁一幅字,是于立群写的毛主席《长征》诗,郭沫若作的跋。黎丁接受后并没有拿去装裱,而是折起来放在书柜里。黎丁得到名人字画颇多,如马一浮、丰子恺、叶恭绰、潘天寿、傅抱石等人的墨宝,他都是这样收藏的。在黎丁家里的墙上,没有挂一幅字画。
黎丁万万没有想到,郭沫若在突然造访他家的第二天,严肃地对黎丁说:“我给的字幅写得有不对的地方,请你还给我。”黎丁感到突兀,哪有送人的东西又要索回之理?但他还是把原字幅送了回去。
半个多月后,郭沫若又送给黎丁一幅裱好的字,展开细看,竟是原来索回的那幅。顿时,黎丁明白了:郭沫若以为他收入不高,家庭人口多,舍不得花钱装裱,因此代他装裱了。
黎丁拿着画轴,淡淡一笑,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直爽地说:“谢谢你的费心,不过,我还是不会挂的,我这旧屋子值得挂字画吗?”我想更重要的是,不求虚荣的黎丁,不愿意拿名人字画来炫耀吧。
说起来也许让人不相信,黎丁还给这位大作家代笔呢!那是1965年4月,中国乒乓球男女队在第28届世乒赛中双获团体冠军。为此,报社派黎丁去约郭沫若写文章赞颂。黎丁跟郭沫若磨破了嘴皮,他就是不肯写。
说到后来,郭沫若说:“那你就代我写吧。”黎丁立即回家代他赶出了一篇短文。郭沫若对稿子略作修改,用毛笔书写了长长的标题,签上了名,承认是自己的文章。翌日,文章同时刊登在《光明日报》和《体育报》上。
郭沫若生前是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,宅前有警卫站岗,但黎丁与警卫、秘书和家人都很熟,可以长驱直入。每逢黎丁造访,郭沫若都会幽默地说:“黎丁大总统到!”接着两人就促膝长谈。
有时聊到饭点,郭沫若会留黎丁吃饭。郭家的饭菜很简单,饭碗又小,黎丁整天在外面奔波,饭量大,每每吃不饱。有时,黎丁也和郭沫若、于立群一道打乒乓球,或者玩扑克。黎丁就好像是他们家中的一员。
郭沫若病重时,黎丁几次想去探望,可又没有去,他怕影响郭老的休养。一次,在首都剧场看郭沫若名剧《蔡文姬》时,郭沫若的秘书王廷芳告诉他,郭老在病中神情恍惚地对自己说:“光明日报的黎丁来了,怎么没进来?你叫他进来啊!”
王廷芳告诉郭沫若,黎丁没有来,郭沫若不相信,以为是秘书挡驾。王廷芳只好再三说明:“他真的没有来,隔些天你身体好一点,我打电话去找他来。”
谁能料到,两天之后,黎丁没有等到王廷芳的电话,却听到了老人逝世的噩耗。黎丁立时热泪横流,他为郭沫若在病危之际还想念自己而感动,他为自己未能在郭沫若去世前与之见最后一面而遗憾。
一位编辑和一位大作家之间能建立如此深厚的情谊,这在中国编辑史上恐怕也是罕见的吧。
黎丁的前半生历经坎坷,他初小没有读完,只读了半年初中,就过早地踏入社会,做过海味店的学徒、油漆工人,还当过“皮包”出版社的“老板”。
黎丁靠刻苦努力,自学成才。青年时代,他就出版了散文集《故人》和杂文集《怒向集》。我有幸在中国社科院图书馆借到了这两本书,他的散文优美动情,杂文精练犀利,正义气概洋溢于字里行间。
可惜,新中国成立后的肃反运动,黎丁因与“胡风分子”有书信往来,被隔离审查一年有余。
这场审查使黎丁惊恐万分,也挫伤了他的锐气,抑制了他的才气。从此,黎丁很少撰文,甘心为作家“作嫁衣裳”。
我们与黎丁共事了四分之一世纪,一谈起来,最佩服他两点。一是他的交际能力、活动能力;二是他的无私奉献精神。
无论作家、科学家,还是将军、部长、劳模。黎丁都能结为朋友,登堂入室,亲如家人,没人会把他拒之门外。
黎丁不善言辞,操一口浓重福建乡音的普通话,呜噜呜噜的,不易让人听懂,却能结交上千个各界朋友。他靠的是一颗真诚的心。他全心全意为作者服务的精神,他为事业无私奉献的精神,我们望尘莫及。
黎丁认识那么多名要,却不攀龙附凤;他认识那么多报刊编辑,却不搞“交换稿件”,真是“淡泊以明志,宁静以致远”。
黎丁的晚年虽身居斗室,但心情乐观,一年四季,晨泳不辍。酷夏,雨中畅游;严冬,破冰一跃,老人练就了一副硬朗的身子。他还不时出现在电视上,成为冬泳“明星”。象棋也下得很好,在首都新闻界老年组比赛中,黎丁进了前八,获了奖。
文体活动之余,黎丁热心收藏报刊的创刊号,迄今已达千余种。当然,文字资料工作他也没有中断,一本题为《他人笔下有黎丁》的贴报集,汇集了数十篇人们描绘黎丁形象的诗、文、画和摄影。其中有郭沫若、茅盾、巴金、丰子恺、聂绀弩、沙汀等名家的手笔,也有像我这样晚辈的小文。黎丁偶有闲暇,就信手翻翻,回忆旧情故谊,品味人间冷暖,怡然自得。
今年,黎丁先生已届96高龄,愿他健康长寿,愿他一心为作者服务的精神后继有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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