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蓝天野,生于1927年,表演艺术家,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专职导演、演员,艺术委员会委员。荣获2013年 "中国戏剧"终身成就奖。 采写/本报记者 王一 他是老版《茶馆》里意气风发的秦二爷、《封神榜》里仙风道骨的姜子牙、《渴望》里温文儒雅的老父亲。卸下演员的光环,做回自己,他是琴棋书画、花鸟鱼虫几乎无一不精、无一不通的蓝天野。 今年,87岁高龄的蓝天野又执导了话剧大戏《吴王金戈越王剑》,被媒体解读为"接续焦菊隐先生话剧民族化探索的薪火"。 扎根于舞台,玩转了生活,蓝天野台上台下、戏里戏外的人生,遵循的是同一种经验,"真正的创作,靠的不是空洞的技巧,而是扎实的生活"。 正午,阳光透过落地窗,洒在蓝天野的脸上。 87岁的他,头发灰白,精神矍铄,嘴角微微上扬,这正是适宜回忆的姿态。他娓娓道来,关于自己与话剧、绘画之间的缘分,欣慰、满足;但没有得意。 在他身边,安静陈列着他多年来收藏的数十块石头,质朴而坚实,是一种铅华洗尽的沉淀。 人生如石。 演严肃的人就声音低一点,演活泼的人就蹦蹦跳跳,真这样的话,表演也太简单了 饰演老版《茶馆》里意气风发的秦二爷,扮演《北京人》里舞文弄墨的曾文清,今年又高龄执导话剧大戏《吴王金戈越王剑》……舞台上的蓝天野,人们并不陌生。 他是怎么让那些角色、那些故事走进人心的?面对记者的探寻,蓝天野沉吟片刻说:"我所演的、所导的所有故事,说到底都是生活,都是像挖矿石一样挖掘出来的。" 1952年,北京人艺正式成立。剧院建成的第一件事,不是排戏,而是把全院所有的导演、演员分成四大组,下场、下乡,体验生活。 为了排一部反映农村生活的戏,蓝天野在北京房山的岗上大队一待就是半年。当时的岗上大队书记吴春山是全国农业劳模。他经常忙得顾不上回家,就在牲口院里凑合睡觉,院里有一间屋,一张炕。蓝天野就随着大队书记一起生活,也睡在牲口院的炕上。每天干农活、喂牲口、遛牲口,半年下来,他就成了村里人。 有人不禁问:"为了一部戏,还没排就在农村待上半年,费时费力,至于吗?"蓝天野一笑,"演出一结束,当时的北京市委书记彭真就跑到后台来问,‘演得这么真,你们体验生活体验了多久啊?’看吧,明眼人一看心里就有数了。" 解放周末:现在观众的普遍感受是,不少影视剧演员觉得自己穿上白大褂就是医生了,其实对这个职业知之甚少;以为穿上制服就成了警察,却摆不出专业的姿势;拿起乐器就当自己是音乐家了,可是没法展现音乐的气质。今天,"体验生活"这种创作方式,是否真的渐行渐远了? 蓝天野:现在有些人认为舞台剧才需要体验生活,影视剧后期效果比较多,就不需要体验生活了。这是不对的。要是演严肃的人就声音低一点,演活泼的人就蹦蹦跳跳,真这样的话,表演也太简单了。衡量一个演员是否成功的标准,就是看他(她)能不能塑造一个个鲜活、真实的人物。 不过,我也见过一种演员,就是想展示自己,就是想让观众认识自己,记住自己这张脸,而不去琢磨怎么让自己扮演的角色走进观众的心里。说到底,这样的演员是不合格的。 解放周末:在日新月异的当下,求快成了一种集体心理。拍戏快、制作快、上映快,而体验生活是个慢活儿,很多时候就被忽视,甚至抛弃了。 蓝天野:快,没有问题;但再快,该有的步骤也不能省。 说到快,我就演过一部话剧是突击创作出来的。1958年,上钢的炉长邱财康在炼钢时,被1000多摄氏度的钢水大面积烧伤,在几乎不可能获救的情况下,被成功抢救了。这件事被写成了剧本,我们就马上开始排练,准备演出。但就是这样抢时间的演出,我还是去体验生活了。我去了炼钢厂看工人们炼钢,还去了医院看如何抢救烧伤病人。不管时间多紧,这个是必须要做的。 当年我们演老舍先生的戏,不熟悉生活不行,一般熟悉还不行,要非常熟悉才行。排练时,老舍先生话不多,但他会在你的表演中寻找生活的印记。听到演庞太监的演员说话,他会轻轻一句"您这得阴柔",切中要害。 解放周末:有些演员将这些都纳入表演技巧中,觉得只要有了表演技巧,其余的都会水到渠成。 蓝天野:我一直认为,有两样东西比表演技巧更重要,一是生活积累,二是文化修养。不熟悉生活你没法演,没有文化修养你很难深刻地诠释这个角色,这是专业的规律。一个文化修养高的演员又不缺乏观察生活的恒心,才能对生活和人物有透彻的理解。 戏是人物之间的碰撞,是磨出来的。同样,演员演一个人物,是在规定的情境里面,不同角色之间互相交流磨出来的。这个人物是活生生的,里面要有演员自己的生活经历和对生活的真实感悟,这不是技巧的问题。真正的创作,靠的不是空洞的技巧,而是扎实的生活。没有生活,就没有创作。 解放周末:您的观点,正切中了目前文艺创作的一个要害问题——回避现实。 蓝天野:不只是演员,编剧也是一样,生活积累绝不能省。没有生活,怎么能写出反映现实的剧本呢?你对你自己所从事的、要表现的内容一点不熟悉,无法表达细致入微的内心情感和种种认知,那就没办法做好。 表演最主要的区别,一种是真实,一种是矫揉造作、虚假 把脚步放慢,可以看到更多风景,听到更多故事。 如果再放慢呢?也许还意味着探寻与坚守。 从1987年离休,到2011年回归话剧《家》的舞台,这24年间,蓝天野放慢了人生的脚步。 "退休后,我就和舞台没什么联系了。"曾经,他这么想过。 但一出戏让蓝天野和舞台的联系,始终存在。这就是已经成为北京人艺"镇院之宝"的经典话剧《茶馆》,"我们第一批排演《茶馆》的人都得来演,每年都要演几次,一直演到了1992年。" 近些年,每当北京人艺排演一些重要的戏时,蓝天野都会出现在剧场里。作为北京人艺"艺术委员会"的一员,"看戏、走戏、提意见,现在成了我的‘任务’之一了。" 他像块磐石,是个永远不走下舞台的演员。 解放周末:您塑造了许多经典的人物形象,成了人艺的"台柱子"。后来为什么转做导演了? 蓝天野:是身体的原因。曾经在演出的时候,我在后台晕倒了。领导们总是表扬我带病坚持工作。一开始我也觉得挺好,是在为自己喜欢的事情付出。但后来我发现这是不对的。如果你是一位售货员,卖给别人的东西就一定要保质保量,而我干的专业就是塑造人物,今天精神状态不好,拿出来的就是次品。 带病演出,自己吃力受罪,观众看到的也不是你最好的状态。这样就对不起这份职业,对不起观众,我只好决定先不演了。 我想给观众提供更好一点的东西。比如说,我在《家》这部戏里需要一个道具,就是第一幕时我拿着高老太爷写的诗,其实观众根本看不见这首诗,纸没有打开。但写过字的话会有墨的痕迹印到背后来,你拿的纸上必须要有字,不然观众可能会感觉出来。演员手里拿着一张空白的纸,跟拿着真的写有一首诗的纸,感觉也会不一样。所以,我就自己写了诗笺,自己做了这个道具。 解放周末:在虚幻的舞台上,您却对一个细节的真实孜孜以求。 蓝天野:在我看来,表演最主要的区别,一种是好,一种是不好;一种是真实,一种是矫揉造作、虚假。 说到追求真实,就不得不提戏剧家焦菊隐先生,他对舞台上的一切细节都要求完美。在《茶馆》里,他要求每个人物坐的凳子高度都要不同。第一幕景,摆凳子就用了整整一个晚上。还有一幕戏里,有个长年卧病不起的劳动妇女。为了让演员有身临其境的感觉,焦菊隐先生让工作人员在演员躺的床边墙上,画出捻死臭虫留下的血迹,还要求不能直着画,要与演员手的活动轨迹相吻合。其实,台下的观众可能根本看不到这微小的痕迹。 解放周末:演戏说起来是假的;但唯有真实才能打动人,这里的"假"和"真实"是否是一对矛盾体? 蓝天野:这就要说到对戏剧的解读了。关于戏剧,历来有各种主张。现实剧,要真实、有生活;历史剧,要熟悉时代背景与人物心理;荒诞剧,就要夸大、有张力。 几年前,在一个导演研讨会上,我们也谈到了这个问题。我当时就说,你喜欢什么样的表演形式都可以,关键在于你要拿出好的作品,你主张历史,去做;主张现实,去做;主张荒诞,去做;甚至独创一个样式也行;但要拿出一个好的作品。你说得天花乱坠,拿不出作品就不行。 过于依赖安全感,遵循常规思路,艺术创造就会落入窠臼 蓝天野的生活中有个关键词:创造。 不管干什么,他都要寻找那一份 "不一样":2011年出演话剧《家》,一向饰演正面人物的他非要挑战反派冯乐山,还要演一个有气质的坏人。他还自己设计人物造型与动作,戏里有个冯乐山赞赏一幅书法的情节,他亲自创作了一首诗,挥毫写就。今年执导话剧《吴王金戈越王剑》,戏里的西施他不选美女,而是让西施背对观众划着小船出场,要的是"渔家姑娘的水乡意境"。 当记者找寻这些灵感的源头时,目光聚合在他那起起伏伏的人生,难以尽数的书籍,以及从未间断的绘画情缘。 绘画就像一粒种子,种进了少年蓝天野的心里。他曾求学于北平国立艺术专科学校,即中央美术学院的前身。上世纪60年代初,他更有幸拜在李苦禅先生、许麟庐先生门下。 第一次办个人画展时,蓝天野请许麟庐先生题几个字。先生稍作沉吟,提笔写下——"勤于笔墨,独辟蹊径"。 这八个字,蓝天野时常品咂、琢磨:"勤于笔墨",就是要多画;"独辟蹊径",就是要追求那份独一无二。 解放周末:艺术都是相通的。您从事表演艺术数十年,潜心丹青也这么多年,两门艺术并行,您从中得到很多触类旁通的启示吧? 蓝天野:画画很多时候要观察,演戏的时候我琢磨一个人物,也是要把他刻画、表现得更活灵活现、更有特点。画画是把生活当中你感觉非常特别的东西凝固在这一瞬间,形成一个画面;而戏剧是流动的,它流动过程中的每一个环节都应该是一幅图画。 我做导演处理一些场景的时候,就想这个场景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意境;我演一个角色的时候,会想这个人物应该有一种什么特点,包括他的造型。画画跟演戏都能够起到补充、丰富想象的作用。 解放周末:可有时,演员们在艺术创造面前会有些胆怯,毕竟创造潜伏着失败的风险。 蓝天野:最怕的就是这种保险思想。过于依赖安全感,遵循常规思路,艺术创造就会落入窠臼。 就像收藏石头,譬如说一位赏石家收藏了十二生肖,那你就也去收藏十二生肖,不是不可以,却缺乏个性。更重要的是,模仿与追随,会把很多有个性的观念或趣味沦为平庸。我收藏奇石,倾向于在美术的角度上有更多的要求。譬如画鸟、画人物,要画出动态,在奇石收藏上我也注重变化。 解放周末:千篇一律是艺术创造最大的忌讳。 蓝天野:是的。齐白石先生有句话:学我者生,似我者死。学,包括学我的技法、学我的精神,都可以学;但是我怎么画你就怎么画,光是表面上看着像,照着模仿,在创作上就是死路一条,艺术就是要创造。 当然搞艺术也不是随便搞猎奇,还是得有生活当中的依据。那一个年代、那一种人、那一个特定的角色是什么样的,创作者的脑子里要有具体的东西。 传递平实的心态、做人的道理,比传授技巧更为重要 石头会说话,它能告诉你这片土地的性格;石头又不会说话,它只默默收藏着故事。 蓝天野对集石、采石情有独钟。为了寻找到一块心仪的石头,他常常一有空,便到北京远郊平谷县的独乐河去采石;为了亲手拣到黄河石,他与年轻人一起乘坐皮筏子在黄河上漂流…… 问他为什么爱石头?他摇摇头:"说不出来,就是喜欢。" 说起石头的意象,蓝天野最喜欢的是基石。他自己,又何尝不是一块基石? 蓝天野大胆启用年轻演员当主角,演员罗历歌演的第二部戏就得了"梅花奖";濮存昕还在空政话剧团时,蓝天野力排众议坚持让他饰演《公子扶苏》的男主角…… 如今活跃在影视圈和人艺舞台上的众多明星,宋丹丹、王姬、梁冠华……都曾是蓝天野人艺学员班里的学生。 1984年,蓝天野首次导演话剧《家》。演出结束后,曹禺先生特意写了封信给他:培养年轻演员,让成熟的老中艺术家领他们上路,北京人艺的前途便大有希望…… 随着采访的深入,记者也渐渐明白:有一种质地的心胸,如基石般沉稳,看重的是艺术的薪火相传。 解放周末:您曾说过,现在演戏、办画展都在计划外,培养新人、表演教学才是您的计划。您为何把艺术的传承看得格外重要? 蓝天野:这是我的本职工作,表演教学也是我的职责。 我刚刚演戏的时候,只能自己摸索,无章可循。1954年,中戏来了很多苏联表演专家,办了导演训练班、表演训练班、舞美训练班等等。当时有很多人报名,我们称之为取"真经"。可能是苏联专家看过我的戏吧,点名让我去考试。就这样,我上进修班学习了两年。 等回到了人艺,我办了个学习班,希望把学到的东西再教给大家。那时我还不到30岁,但我已经知道艺术、表演一定要传扬。 解放周末:在您的艺术生涯中,曾感受过怎样的传承精神? 蓝天野:说到艺术的传承,不得不提我的两位老师,李苦禅先生和许麟庐先生。他们对我真是特别的好,尤其是他们的人格魅力对我影响很大。我跟他们学画,更是跟他们学做人。两位老师都非常豪爽、仗义,作品中也有豪气。 真正的大师,不只是他的技巧已经达到了一个巅峰,他的美学观念、做人的观念也一定超乎寻常。苦禅先生晚年的时候,我去看他,几乎每次去时他都在屋里临帖,80多岁了,他还在思考,思考着书画。他能够成为当代画坛这样一位拥有非凡地位的人物,不是偶然。 李苦禅先生常说,"必先有人格,尔后才有画格。人无品格,下笔无方。"大师们的人品和艺术理念,比手把手教给我的技巧更为重要,这才是让我受益一辈子的,也是我想传承下去的。 解放周末:任何一种艺术的生发都脱离不了土壤,艺术的传承也和社会风气息息相关。 蓝天野:现在社会上可能充斥着一种风气,有些人急于求成,心态浮躁,不肯下苦功夫磨练。这些人的眼睛,只盯着光环、盯着名利,忽视了对艺术的敬畏与投入。所以,说到艺术传承,我觉得传递平实的心态、做人的道理,比传授技巧更为重要。 |